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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昆剧团新编历史剧《川上吟》看得我荡气回肠,不仅因为其演员好——昆剧净行吴双刚刚凭此剧获得了第27届梅花奖、编曲好、故事讲得干净利落,更因为故事里所包含的复杂人性以及由此所带来的对人生种种选择的思索。

 

曹丕与曹植兄弟俩的关系称得上是人类最复杂的关系,也是人类种种关系的一个代表:曹植深受父亲曹操宠爱,但在曹操死后却没能继承王位,王位被工于心计的曹丕获得;曹植与洛水边偶遇的逸女倾心相爱,桑林定情,却被曹丕抢先一步娶了过去,抱憾终生;曹植才高八斗,出口成章词采华茂,曹丕也颇有文采及向文之心,却终不如弟弟那样潇洒自如挥斥方遒;甚至从相貌来说,曹丕也落在曹植后头,曹植的举止仪态就像他的诗赋那样华美富丽,而曹丕的外表则如他的诗篇与文论一样,雄浑质朴,但并不足以打败曹植耀眼的光华……这听起来堪称典型的兄弟相嫉的故事,因为掺杂了雄心、情义、对他人的嫉妒与对自己的要求、人生的理想与个性的弱点等现实存在的矛盾,使得观众在这一组最简单也最复杂的兄弟关系中,可以体会到超越兄弟之情的丰富的人生情境。将这些真实而复杂的元素微妙而巧妙地表现出来,让观众在感知、理解人物以外在不同人物之间产生不同程度的认同,在戏剧与真实的人生之间制造出一种微妙而复杂的张力,是我认为《川上吟》非常成功、值得赞许的地方。

 

吴双在第一幕哀吊曹操时所唱的一曲《皂罗袍》,以花脸的张扬表现《皂罗袍》的深沉婉转,至少在我这个门外汉听来有一种耳目一新、动人心魄的效果。可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演出刚开始、观众还没有进入情绪的缘故,吴双唱完后没有人鼓掌,令我感到遗憾——在我心里是很想为吴双的这段表演鼓掌的。勇敢地将昆曲中最脍炙人口、由《牡丹亭》中的杜丽娘演唱的《皂罗袍》以花脸的浑厚沧桑来进行表现,在我看来,当代戏曲中的这种创新与突破不是太多,而是太少。当晚演出中颇有几首令人印象深刻的唱段,然而《皂罗袍》带给我的感觉最意犹未尽。

 

吴双对曹丕这个人物的刻画非常细致而富有感染力,曹丕的雄才大略与工于心计,对自身“超越”的要求以及作为血肉之躯难以避免的情感失落的痛苦,都带给观众广阔的回味这个人物的空间。作为一个统治者他不希望别人给他“添乱”,因此毒酒赐死在他看来以文惑众的丁怡;爱慕逸女的美丽因此横刀夺爱……这些都体现了他人格卑劣、野蛮及残忍的地方。仔细分析这个人物,我们会发现他似乎是体现了一种“结果导向”的人格:为了一个在他看来值得追求的结果不择手段,这种决断力,是他作为统治者雄才大略的地方,但中国古代那种“家天下”的独断作风终于使得他无法成为一个名垂千古的雄才人物——缺乏监督与自省导致手段泛滥最终成了“结果”——而只能在与曹植“兄弟相残”的典故中传播自己的名声。这对一个野心与才能都不止于此的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最大的失败。

 

可以说,当曹植在他迈出7步时做出“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的诗句时,曹丕就知道自己失败了,他失败的理由正是这简单、儿歌般的诗句所揭示的:相信强权的力量、忽视人间最基本的道义所在,这不仅是个体的悲剧,也是整个人性的悲剧;正是由于这一悲剧对人类信念的根本伤害,使得他作为统治者无法在青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川上吟》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这一点,并且通过巧妙的一笔改动增添了戏剧冲突并完成了对人物性格的深化:曹植七步吟出《七步诗》,讥笑曹丕妄图置他于死地的失败,曹丕却突然宣称他已经迈出了第八步。对表现人物性格来说,这是令人叫绝的一笔:它凸显了曹丕急智顽强、不甘服输的性格特征,更为逸女饮下毒酒、劝和兄弟的戏剧结构提供了可能性。在巨大变故之下,吴双所扮演的曹丕的表现令人信服,而黎安所扮演的曹植却近乎喑哑,让我感觉他错失了把握与塑造曹植这个人物的机会;对这个从外形到气质与他非常相配的角色,他没有倾注自己的理解力,挖掘出人物应有的深度与性格特征。

 

“结果导向”的曹丕成为魏国开国皇帝但最终并未实现他想要的结果:他没有真正得到逸女,也没有得到兄弟的爱;他的青史留名更多地不是作为明主而是作为兄弟相残的僭主;有建功立业志向却不懂得“方法”的曹植留下无数华美的诗章,最终作为一个失意孤愤的灵魂而留在人们记忆中。人在得意时如何约束与检束自己,在失意时又如何安顿自己,曹子桓与曹子建这一对兄弟为我们留下了真实而深刻的历史经验与教训。如何演绎与聆听这一对堪称最复杂也最真实的人物关系,是传统文化留给我们今天的瑰宝。

文章原题为:人类最复杂的兄弟关系——上昆新编历史剧《川上吟》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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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

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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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而发。以文会友。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是城市文化、文化政策及电影研究。新作《光影叙事与时代风云——上海城市电影60年变迁》,邮箱renmingsh@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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