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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鹏,成功的喜剧演员与导演,几年没有回家过春节,2017年春节前他召集了39名剧组工作人员,回自己的老家吉林省集安市柞树村拍姥姥过春节和照顾失智的三舅王吉祥的故事,原定腊月二十三(北方的“小年”)那天开机,没想到前一天姥姥突然昏倒,再也没有醒过来。

带着剧组在家乡待了10天的大鹏记录了姥姥的葬礼,记录了10年没有回乡看望父亲的表姐王庆丽的回乡之旅,记录了一家人在除夕夜为失去母亲和依靠的三舅今后何去何从而发生的争吵,失智的三舅的命运成了摄影机的焦点,一趟原本“轻松”的回乡之旅,一下子真实而沉重得令人猝不及防。

这次回乡之旅被剪成了一部48分钟的短片,取名“吉祥”,2018年入围“金马奖”并获最佳短片奖;人们观看《吉祥》的反应,被剧组继续拍了下来,构成影片《吉祥如意》的后半部分。20207月这部长片在上海电影节首映时,获得好评,大家纷纷表示难以想象这部电影竟然是“喜剧人”大鹏所导演与拍摄的。整部影片的结构与叙事有复调色彩,颇堪回味,但令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其扑面而至的真实与情感。

在后半部分讲述这部影片的拍摄意图以及来龙去脉的片段中,大鹏对表姐王庆丽说,感到在北京的自己和回到老家的自己完全是两个人,在北京的时候很少想家里的事,而一旦回了老家,竟然整个身心都被老家的人和事抓住了(大意如此)。我猜他大概是感慨一个人竟然可以如此“分裂”,或者说,当身处不同时空的时候,所关心的事情竟然可以如此截然不同。十年未还乡的表姐表示深有同感。

扮演表姐的演员刘陆和表姐王庆丽乍一看颇有几分相像。然而生活中的刘陆不能理解王庆丽怎么会10年中都不回去看父亲一眼;表姐在镜头中看起来是个活泼爽朗的人,而前半部分由刘陆扮演的王庆丽,则沉默寡言得近乎忧郁:她不太知道如何面对“已经不认识自己了”的父亲;面对叔叔姑姑等长辈们为了安置自己的父亲而发生的争吵,她只有难过地向大家磕头道歉,嘴里说着:“我对不起你们。”正是刘陆这一带有“距离感”的表演与存在,使得该片成为一部内涵丰富的“电影作品”,而非“纪录片作品”。她的存在,表现了生活如何可以在“表面”与“深度”、“投入”与“抽离”等不同层面存在着,而我们常常的选择又是什么。片中其余角色皆都由生活中的本人本色出演。

当真正的王庆丽出现在镜头中时,观众会发现,20多年前因一次发烧而造成失智的王吉祥,与女儿的互动是真切而充满细节的,譬如在他不多的话语中,他会对坐在自己面前吃饭的女儿说,“瘦了,多吃点。”当王庆丽和父亲走在一起时,他们之间的那种亲热与互动是刘陆和王吉祥之间所没有的——这无疑为后来家人反对将王吉祥送到养老院去做了一个有力的注解。当一家人在饭桌上为了如何安置王吉祥而争吵起来之后,刘陆从摄影机镜头前逃了出来,来到堂间,和正在那里微笑着玩手机的表姐待在一起。此时主屋里仍然响着老一辈们不快的争吵声,而表姐王庆丽仿佛全然未曾听到,面带微笑继续划着手机,对抱头沮丧地坐在她旁边的刘陆也丝毫未加理会,仿佛外面正在进行的真的是一场演出和一场戏。

除夕家庭餐桌上所爆发的争吵,真的是一场戏吗?虽然其间二婶曾经生气地下炕离桌,嘴里说着“不演了,这都什么事儿啊”,但看过这场戏的人大概都会承认,即使这一家庭矛盾并不一定在此时此刻恰好爆发,但所有参与的人所投入的思想与情感无疑是真实的:大哥为解决三弟的安置问题想提出几个方案让大家讨论——他说最好的方案当然是王庆丽将父亲带走由她照顾了,但如果她有困难那大家就考虑其他方案——但没等他将方案说出来,就被二弟以不信任的语气打断,认为大哥的方案可想而知;二哥提出大家每个人出一点钱,将三弟送到养老院,因为照顾三弟这么多年,他和二婶实在是想松一口气,清闲一下;四妹夫(即大鹏的父亲)表示家里这么多人将三哥送养老院有点说不过去,因为“一个照顾四个有困难,四个照顾一个还照顾不了吗?”五弟对姐夫的话表示赞同,表示让他做什么都行。可以看出,在这场家庭纷争中,二哥认为兄弟姐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全家只有他留在柞树村,母亲去世以后,大家明显是想把三弟留给他继续照顾。当大家纷纷开始表白自己的苦心、心愿与付出,对二叔“不合作”的态度表示不满时,一年365天要保证三弟天天能吃上包子的二婶情绪激动地跳下炕去,说:“不演了”。

也许除夕夜吃饭、谈家事这场“戏”确实是导演所安排或“鼓励”的,但大家在其中所投入的情感无疑是真实的。

银幕上的争论与争吵并没有一个结果,而银幕下真实的生活无疑还要继续走下去。令这一幕显得可贵的是,导演将一个人人耳熟能详的生活场景搬上了大银幕,让每个人的情感、矛盾与诉求,通过摄影机之眼,不偏不倚地呈现在观众面前,让观众可以借机重新反思自己在生活中所面对的类似情形与场景,以及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想。二叔真的是自私吗?大家是否考虑过他照顾三弟的付出与回报?表姐那面带微笑划着手机的表情到底是冷漠还是无奈的掩饰?亲人间彼此的付出,金钱与温情到底哪一个更重要?

“我的童年基本上都是和姥姥在一起……一到寒暑假我就往柞树村跑。”柞树村的儿童依然如导演童年时一样,在冬天用简单的雪橇从高处滑下来玩耍;村里的雪景依然晶莹美丽;心智如儿童的三叔,依然不改他喜欢遛弯的习惯。从镜头中他一个人在雪地里不断走着的画面,别人很难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然而不难想象,在他这样走着的时候,心里对这片土地是有所感受与回应的。

以复调的结构将生活的轨迹与真实呈现在观众面前,让大家看到生活如何带着它自身的激情与谬误将我们置于现在的所在,看到其中的迫不得已与心有不甘,看到其中真实的束缚与牵挂,看到在“闯荡”与“还乡”之间,人们失去了什么,又获得了什么,《吉祥如意》为此提供了丰富的棱镜。

原文发表于2021年2月4日《解放日报》“朝花”周刊,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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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

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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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而发。以文会友。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是城市文化、文化政策及电影研究。新作《光影叙事与时代风云——上海城市电影60年变迁》,邮箱renmingsh@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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