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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凯歌六年磨一剑的《妖猫传》,最初对我来说并没有吸引力。早已厌倦了有关视觉奇观与宏大场面的宣传,因为那些往往不过是宣传的由头、空洞的外壳。中国电影需要另一副华美但空洞的外壳吗?作为电影观众,我能说的是我不需要。然而周六午后去观看的《妖猫传》,却出乎意料地带给我一种惊喜与感动——坦白说,片中辛柏青一个人的表演,就可以让影片值回票价:如果李白活在当代,真有可能就是辛柏青在《妖猫传》中所表现的那样:满不在乎的笑容之中尽是轻松与嘲讽,满溢的才气,就像月光下伸手可掬的湖水,流光溢彩,闪烁着“诗仙”令他人遥不可及的光华。

这与刻苦作诗、勤于修改——“真迹点窜,多与初作不侔”——的白居易恰成对比。《妖猫传》以两首与唐明皇与杨贵妃有关的诗,吸引我们去关注这两位鼎鼎大名的唐朝诗人的不同之处——从文学课本上,我们知道李白是浪漫主义诗人,白居易是现实主义诗人。然而看完《妖猫传》,我感觉更“浪漫”的那一位可能是白居易,因为他以自然流畅的“新乐府“,为唐明皇与杨贵妃的爱情悲剧留下一曲千古传唱的《长恨歌》,其中的隐晦难言之处,就是《妖猫传》的故事动机——杨贵妃到底是怎么死的?她死时心里想的是什么?对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一出爱情悲剧的女主角来说,这样的问题似乎确实值得一问。

在“极乐之宴”中为杨贵妃留下“云想衣裳花想容”的名句的李白,不乏艳丽的词藻来赞美贵妃的美丽:“一枝红艳露凝香”、“名花倾国两相欢”……然而能让他这三首奉命而做的“清平调”流传至今的,当属全诗的第一句“云想衣裳花想容”——这是直抒胸臆的渴求,也是毫不掩饰的赞美:云想要拥有你那样的衣裳,花想要拥有你那样的容颜。这也是对大唐盛世背景下社会普遍价值观的一种表达——在回答贵妃提问时,李白喃喃自语地回答,“就是云想衣裳花想容呗“,在为名句提供来自“作者”的一手解读的同时,也让我们体会到李白洋溢诗歌才华的内心驱动力——追求个人的荣耀。

陈凯歌将大唐皇帝“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爱情故事放在“天下第一名楼”、后被后唐战火烧毁的花萼相辉楼之中:无尽的机巧、铺天盖地的奢华、人群与美酒、音乐与舞蹈……而这一切都敌不过杨贵妃那高耸的云鬓、丰满的颈项、美丽的面容。然而李白只看到贵妃的富贵,要到30年后的白居易,才看能到她作为女人的心碎:“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以及情深:”但教情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这也是陈凯歌在《妖猫传》中所采取的主题:虽然阴谋与懦夫的软弱令人发指,然而真正的”敬“与”爱“才是不死的存在——它存在于诗歌之中,它存在于后世的传说之中,它作为一种精神,化为万物。影片中,化身为“妖猫”的白龙说:我不是那个身体已经很久了。丹龙说:“杨玉环不是那个身体也已经很久了——这就是她一直想告诉你的。”如果说,中国电影还有一种极尽隐晦的、将“肉身”与“灵魂”进行分割的方式的话,《妖猫传》对《长恨歌》中所蕴含的文学与文化精神的演绎,就是其中一种。

还有价值观。陈凯歌终于不再犹疑于什么是他想歌颂与肯定的了(其背后强大的文学团队应该于此功不可没)。他借杨贵妃之口对李白说出“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的赞语;他近乎生硬地让白居易表白:《长恨歌》不是我写的,是白龙写的——仿佛白居易在世时就知道自己被封上了后世所谓”人民诗人“的称号并且学会了现代式的“谦逊”。怕所有赞美的指向尚不够明确,”外来的和尚“空海还紧接着补上一句——”这就是你比李白伟大的地方“。确实,在这样一个玄幻的故事中宣扬”为人民而歌“的精神,是脑洞大开,更是对本片所具有的文化内涵的升华。

说到底,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故事,也是李白和白居易这两位诗人——也是无数诗人——的故事。“那时的长安,遍地是诗人“。

如果一定要以“妖猫传“这样一个近乎”网红“的名字,来歌颂与纪念我们曾经存在过的伟大诗人与诗歌的话,那我愿意承认《妖猫传》是第一个这样成功的努力——虽然诗歌与商业话语在片中所进行的是艰苦卓绝的、令人胆战心惊的厮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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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

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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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而发。以文会友。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是城市文化、文化政策及电影研究。新作《光影叙事与时代风云——上海城市电影60年变迁》,邮箱renmingsh@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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