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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影院复工迟迟未有确定消息的情况下,去年入围上海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由女导演杨荔纳执导的家庭剧情片《春潮》517日在爱奇艺举行了首映。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电影,讲述了东北某城市母亲、女儿、孙女三代之间纠缠不清、爱恨交加的情感。导演对细节的捕捉以及演员的表演是准确的,影片中几处表现人物幻想及幻觉的镜头也称得上是自然,然而在这里我想讨论的是片尾扣题的“春潮”。

结合导演上一部电影对女性欲望觉醒的关注,本片片尾表现女主人公在台湾盲人按摩师的口琴声及他所录制的大海的声音中沉醉,并非难以理解。如果说这一镜头表现了女主人公在温柔的感性中所感受到的美好与安宁的话,这一美好与安宁所掀起的潮水,是否真的能拯救金燕玲所扮演的母亲以及年仅九岁的女儿郭婉婷?从影片的表现来看,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母亲并未对这潮水有任何感知,是在病房里看护的周叔叔站了起来,讶异地看着涌进来的潮水;九岁的郭婉婷,仿佛在冥冥中感受到了春潮的到来,她拉着好友径直离开了她即将登台演出的学校大礼堂,走出操场,来到野外的一条河流跟前,穿着演出服径直走进了河里。如果说,这一幕象征着年幼的郭婉婷不会像妈妈那样忽略与压抑自己的欲望、象征着她将会勇敢地面对和释放自己的欲望的话,那么面对“春潮”的不同反应,则体现了新一代中国人与上两代的不同:母亲那一代对自身的欲望通常是否定和麻木的,郝蕾所扮演的女儿这一辈在觉醒与压抑间徘徊,新生代则以全然不受拘束的态度看待这一切。“潮水”所映衬的祖孙三代对自身内在需求的不同态度,无疑是一个不错的隐喻,但潮水漫荡并不能解决本片所想要探讨的问题。

每一代人都有着自己的问题,而导演的视角无疑是集中在女儿郭建波身上的。她的沉重,她的压抑,她给予女儿的平等与自由更像是她对母亲的专横与蛮不讲理的反抗——这也许并不能让她获得幸福或者感到更幸福,但她无疑为改变她所怨恨与不满的、认为不正确的“亲子关系”付出了自己的努力。

出现在影片结尾处的女主人公的那一段独白,是受影迷诟病之处。一些观众认为那一段独白太刻意、太直奔主题。从整部影片所展示的现实主义手法来看,这一段似乎确实如此。影片中的女人总是在抱怨、总是以吵闹或者沉默的方式表达对彼此的不满;她们对彼此的真实感受与情感需求,在影片中是不可见的——在现实中大概率也是被深深埋藏起来、置于一边的。导演的成功之处,就在于让我们看到这种关系的“难以和解”之处:当蛮横专制的一方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时,受伤害的一方是没有能力、没有权利、也没有条件表示谅解的。女主人公在母亲突然昏迷的病房里,细心地为躺在床上的母亲擦拭手脚,从动作中可以看出她对母亲所怀有的温柔的情感。随后,她站在病房的玻璃窗前,望着窗外的夜空,内心涌现了一段对母亲的情感独白。考虑到她在母亲面前所受到的压抑,这一情感自白在这种情况下发生,其实是可信的:你安静了,这个世界也安静了……强势的母亲从来没有给过她表达内心想法的机会,而人内心的情感与委屈,终究需要一个表达的窗口与渠道。面对病床上终于安静下来的母亲,女主人公获得了解放,此时她的内心自白我认为是可以理解的。

母亲的所作所为,有个性、似乎也有时代的原因。导演为我们真实展示了母亲生活的背景,在革命的激情与坚定的信仰下长大的一代,也许已经潜移默化地形成了“我们是正确的”、“我是正确的”思维模式;因为“犯有错误”的人都被政府和社会严厉地惩罚了,所以他们养成了避之唯恐不及,不需要、也不愿意去理解这样的人的习惯。从影片中所描绘的母亲那一代人身上,我们很容易发现这一性格特征;只有其中最觉醒者,才能通过自省和保持开放的心态,减轻这一时代烙印的影响。母亲认为只有菩萨才能理解她的苦难,这一心态既表明了她作为受害者的保守与封闭,也说明这一苦难是以个体生命的方式被真实感知的。

“春潮”并不是解决这一具有时代特色的“原生家庭问题”的钥匙,这甚至不是一个正确的方向,因为一个人并不是正视了自己的欲望就能解决自己的问题,问题的解决往往在于一种更深透的理解,更博大的爱;就像影片中表现,在母亲昏迷的床前,爱她的周叔叔告诉她社区合唱团的节目要登台演出了,导演通过镜头表现,母亲的眼睛几乎难以觉察地动了动,似乎她听到了周叔叔的话。这是巧妙的一笔。如果母亲可以感知到外界所发生的一切,那么通过感知女儿为躺在病床的她所付出的爱与照顾,母女二人的关系未必不可以改善。

令人警醒而遗憾的是,这种两代关系的改善,是否必须要以其中一方失去自理能力为代价?一个人强大的自我,是否能给他人更多一些空间?

(本文刊载于6月15日《21世纪经济报道》,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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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

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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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而发。以文会友。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是城市文化、文化政策及电影研究。新作《光影叙事与时代风云——上海城市电影60年变迁》,邮箱renmingsh@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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