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年后，已经退休了的本杰明找到多年前他的美丽上司、他一直爱着的艾琳，对她说出下面一番话：“我怎么能什么都不做呢？我问了自己25年。我只能找到一个答案，‘遗忘，这是另一个生活，结束了，别问了。’这不是另一个生活，就是这个。就是这个。我想知道，一个人怎么能度过空虚的一生呢？”

作为电影《谜一样的双眼》（又译作《眼中的秘密》）种种情感中最核心的一层，“空虚的一生”指的是本杰明隐藏他对艾琳的爱的情况下所度过的一生。令他对这样的“一生”产生疑问的——也是他退休以后开始尝试书写的——是银行职员莫拉莱斯对被奸杀的妻子莉莉安娜的爱。“莉莉安娜，老师，23岁，刚结婚。”本杰明试图这样描写她被奸杀的那天早晨莫拉莱斯对她的记忆：“1974年6月21日，里卡多·莫拉莱斯最后一次和莉莉安娜·科洛托一起吃早餐，在他接下来的生活中，他能记住那天早上的每一个细节：计划他们的第一次度假，因为咳嗽一直未好，所以喝茶的时候会放柠檬和一块半方糖。新鲜的黑莓酱，他再也没能尝到。她睡衣上的花瓣，特别是她的笑容，像日出一般，融化在照在她脸颊上的阳光中……”美丽的妻子惨遭杀害，将年轻的丈夫从此抛入深渊。他每天到布宜诺斯艾利斯不同的火车站轮流守候，希望能发现疑犯的身影。面对这样一种执着，当时尚年轻的本杰明发现自己的生活也渐渐起了变化，因为——“能够想象这样的爱吗？不受时间的磨损。”因为——就像他多年以后对艾琳解释自己为什么要写小说时所表述的：“你看到其他人，通过这个人的经历，帮助你看清你自己的生活。”

通过莫拉莱斯，本杰明看到了爱情的力量，这使得身为法庭工作人员的他深受感动。他和酗酒的同事山德尔携起手来，将渎职枉法的司法机构及司法程序抛在脑后，决心将杀人凶手绳之以法。后来，凶手被找到，在艾琳机敏的心理攻势下，也被迫招供了自己的罪行。然而没过多久，莫拉莱斯在电视上看到凶手出现在当时的总统贝隆夫人的保镖队伍之中。本杰明与艾琳去找法官质问，却被告知不要多管闲事，“恕我冒犯，但你什么也做不了，除了回到你的办公室，坐下，学着点。”“他在监狱的时候就为我们工作，监视一些新成立的游击队。他做得很好，我们喜欢他。他可以潜入一户人家并把事情搞定。”本杰明对艾琳的感情更被法官看在眼里，讥笑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要烦她，你配不上她。”

杀人犯被特赦令释放出狱、两名无辜的建筑工人被屈打成招、没有抓到真凶的罪案被草草结案、电视画面中杀人犯在保护着总统、齐声高呼总统名字的人群，这一切描摹了一派混乱的社会场景。本该主持正义的法官告诫本杰明与艾琳：“正义是座孤岛。这是真实的世界。”失败而归、在法院电梯里被趾高气扬的杀人犯持枪恐吓的本杰明无奈告诉莫拉莱斯：“那些人不管正义。”在与影片故事发生时间相距不远的1976年3月，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在美国印第安纳大学接受采访：“我想天底下只有一种正义，那就是个人的正义，因为说到公众的正义，我不知道它是否真地存在。”“我相信在我们生命的每一时刻，我们不是做对事就是做错事。”采访者、美国教授威利斯·巴恩斯通这样描述当时阿根廷的气氛：“1975年的圣诞之夜，布宜诺斯艾利斯城中气氛紧张。博尔赫斯与我共进了晚餐。博尔赫斯面色黯淡。尽管我们一边吃着可口的饭菜，喝着美味的葡萄酒，一边谈着话，但是这个国家潜在的阴郁却笼罩在我们心头。”

不相信“公众正义”的博尔赫斯，作为反对贝隆政权的“联盟派”，1946年曾被革去在市立图书馆中的职务，被侮辱性地勒令去充当市场的鸡兔稽查员。1973年贝隆重新上台以后，博尔赫斯决定从担任了18年的国立图书馆馆长一职退休。对博尔赫斯坚定的“反贝隆主义”，人们不无争议，因为贝隆主义本身就充满了争议。《谜一样的双眼》中故事所发生的时代背景，就是贝隆1974年7月去世以后，他的第三任夫人伊莎贝尔担任阿根廷总统这一时期。从影片所讲述的故事来看，这倒是一部与博尔赫斯对贝隆主义的立场相一致的电影。

导演胡安·何塞·坎帕内利亚认为自己这部获了2010年奥斯卡金像奖最佳外语片奖的影片并不是要给观众上一堂历史课，而是探索——“为了理解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用的最简炼的语言是什么？”故事中的个人视角、个人遭遇使得“历史”以反思的意味出现。片中人物对人生意义的执着追寻，使得影片中的一切成为一种巨大的真实与压力，观众不由得要随着发出这样的追问：在混乱的时代与环境中，一个人如何追寻、实践他/她心目中的正义？如何不度过“空虚的一生”？

影片为此所提供的答案似乎也是博尔赫斯式的。1980年，博尔赫斯在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时说了这样一段话：“人群是一种幻觉。它并不存在。我是在和你们做个别交谈。”与之相反，历史并不是一种幻觉，它是由无数人、无数具体的经验组成的。如何真实地面对自己的经验，成为历史真相中最迫切的问题。对博尔赫斯来说，交流，也是如此。

在电影中，面对强权、暴力、念念不忘的爱情，剧中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这些选择，有的是为了公平，有的是为了爱。从个人的角度来说，对爱的诚实与追求，何尝不是一种最真切的公平？因为爱的浓烈，这部纠缠了复杂的社会历史背景、残忍的罪行的电影竟然显得不再沉重，而成为一朵在心灵深处摇摆的轻盈的花朵。

回到男主角的问题，真诚地面对自己与他人，也许是使人生不至于空虚的一个要义。

（发表于《社会观察》，2010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