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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演出时间长达8小时的《如梦之梦》是我观剧生涯中的一次新体验的话,那么看完以后,这生命中流逝的8小时所带来的对剧中故事的体味及对人生匪夷所思部分的思考,让我体会到,一出好戏不仅应该讲好一个故事,更应该有人生的高度。对我来说,这是一部少有的在情感体验与生命哲思上都得到满足的剧场作品。

庄如梦在皇帝杀他之前练就了一身在梦境中自由出入的本领,所以,在他被砍头之前,他已经消失在梦境之中了。

这是《如梦之梦》的第一个故事,对“庄周梦蝶”的故事进行了“实用主义”的转化,即,如果我们有能力为自己打造一个庞大无比的梦中世界的话,那现实的生与死、荣与辱是否还与我们相关?如果一个人的梦境是他/她用心营造的——正如我们用心营造现实世界一般——那么梦境与现实之间是否还存在着差别,对这个造梦者来说?

对这个隐藏在故事背后的问题,我几乎被诱使般要做出肯定的回答,虽然我们古老的智慧、传统的文化对此早有训诫——而《如梦之梦》也礼貌周到地对此进行了演绎。牧人在鲜花草原上的“南柯一梦”,讲述的就是那段古老的训诫:你在梦境中度过的“一生”,终不能代替你现实的人生,它甚至只是你漫漫人生中的弹指一瞬间。在这一瞬间,无论你有多么丰富的体验,仍有一个现实的人生等你继续过下去。

这种训诫也许并不是《南柯一梦》的初衷。在这一广为流传的唐传奇中,主人公是“嗜酒使气,不守细行”的淳于棼,在经历了梦境中的大富大贵及最终的冷落失意之后,梦醒后的他“感南柯之浮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仕途不顺的作者李公佐在篇末告诫:“后之君子,幸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这种训导人淡泊名利、表达“富贵如浮云”思想的道德训诫,离我们今天“出名要趁早”的生活现实实在是有点远,于是,导演将故事内容换成了新婚的牧人在梦中所经历的与妻子的悲欢离合。撇开时代变迁,可以重申的是梦的启迪作用不容小觑——梦中的“一生”足以带给你有关“一生”的体验与感受——对那个在梦中经历了人生的离别、得失的牧人来说,梦中的一切足以提醒他珍惜现实的人生与身边的人。

这是现代社会更普通认可的、将人生价值寄托于现世、也倾向于“抱团取暖”的态度。剧中5号病人所选择的,正是这样一种态度。《如梦之梦》的英文剧名将人生这种自我选择、自我圆满的意味传达得更充分:A Dream Like a Dream。一个像梦的梦。一个像人生的人生。答案于是在你自己手中,由你自己决定梦是什么样的梦,人生是什么样的人生。

5号病人的命运让我们看到了人生的无奈与悲哀,以及一种虽然朴实却堪称“本质”的解决方案。在经历了幼子死亡、妻子出走、自己身患怪病的人生悲剧之后,5号病人选择了出走,到法国去寻找自己“这一生的谜”。导演在这里毫不吝啬忠告与劝诫之意,以剧中人物之口指出:“你这一生中的谜,必须用别的谜来解。就像有的梦要穿过其他的梦才能醒来,你必须一个个走过,才能走出这场连环梦。”这样的忠告,在不相干的人听来,似乎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玄虚得近乎令人讨厌,然而对身处此境的人来说,却几乎是唯一的解决途径。5号病人将对自己的绝望转化成对别人的兴趣,他接近心怀惨痛往事流落他乡的江红,收获了一段虽哀伤却美好的爱情;他遵循好奇心的指引,寻找“画中人”,揭开了昔日上海名妓顾香兰的生命故事。你可以说这些都是导演因为讲故事的需要而做出的安排,然而“5号”并不是一个生硬做作的、讲故事的符号,他代表着一些人生走到一定阶段突然间感到“山穷水尽”的人:不知道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为什么会发生,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往哪里走。作为台北一位成功的建筑师,“5号”的出走可能有着很多人难以企及的洒脱,然而,撇开这种身份优势以及异国奇遇,我们也许可以问问自己,如果身陷绝途再也无法向前的话,我们会如何敞开自己的生命,为它争取人世间最后一丝暖意,或者——为他人带来暖意?

在《如梦之梦》中,5号病人将生命最后的精力投入到寻找顾香兰的故事中,这是否是对生命最好的结束,也许是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事。然而就像现实的不如意与危险驱使庄如梦为自己打造了一个梦中世界一样,将自己的生命融入到他人生命的故事中,也未尝不是一种生活之道。

那个被你看到、被你讲述的生命,会发出光亮照亮你。

重点是,在他人生命的故事中,你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或者如导演在台词中所提示的:“我们一辈子就好像一出戏,这出戏是我们自己编的,戏中谁是好人,谁是坏人,都是我们自己在决定。”在你生命的故事中,你如何决定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这些生命中很实在的问题,却常常被我们所忽略。我们忽略这些问题,是因为虽然知道、也常常说着“人生如梦”、“人生如戏”,却难以真正以旁观者的态度来看待自己的人生。戏剧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旁观他人人生、也旁观自己人生的机会。

在这种旁观中,《如梦之梦》抛出的一个问题是,如果我们像庄如梦那样,拼命为自己打造一个梦中世界并逃遁到这一梦中世界中去,那么这一梦中世界,是不是就是我们的人生?如果是的话,我们是否能够忍受自己的人生在现实世界或他人眼里一片虚空——甚至被人宰了也不自知——而接受那个梦中的世界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的人生?

在我看来,这样的人生虽然不是不可能,却终究有点极端。也正因此,庄如梦的故事只是《如梦之梦》的一个引子,而其重点讲述的5号病人的故事启示在于:有时候,你必须穿过他人的梦才能实现自己的梦。就像在《如梦之梦》的剧场中,坐在内圈的观众向外看去,看发生在四周舞台上的故事,就好像是在超越自己的局限去看外面的世界。

人类文明的价值,也就在这种互相观看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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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

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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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而发。以文会友。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是城市文化、文化政策及电影研究。新作《光影叙事与时代风云——上海城市电影60年变迁》,邮箱renmingsh@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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