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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既见君子》这本书时,因为开本的素朴小巧,忍不住在地铁上就翻阅起来——非常喜欢这本书的设计。我对张定浩的文字有一种期待,曾在《文汇报》“笔会”栏目中读过他的一篇《卿云烂兮,纠漫漫兮》,当时的感觉是,很久没有读到过这样发自内心、有余味的文字了。

 

过去时代的诗与人

 

这本小书收集了作者从20084月至201210月阅读“过去时代的诗与人”而写下的文字。这不是一次轻松的阅读,用作者的话来说,“它并不是一项有计划的学术研究或创作,而只是人生迈入中途之际某种感情危机的产物,或者,是一个以写诗为志业的人发觉不会写诗了之后的产物,表现形式则均是通过努力去碰触和谈论一些最优秀的古典诗人,来丰富和安定自己的生命……”这种阅读与谈论从曹植、阮籍、陶渊明开始,经谢眺、李白,“转而逆流到曹操这里,进而上溯《十九首》、《诗经》,又掉头转向《楚辞》以降。”书的内容按写作顺序编排,正好让我们带着惊叹,看到了作者进步的脚步。

那是令人艳羡的进步,从起初若有所失但又不甘放弃的挑剔与警觉,到后来的澄澈与通明。在第一章“曹子建”中,作者写道:“中国文化的好,是凡事无论大小好坏,都要在自己身上去寻原因。”“一首好的诗,也就是要能帮助别人表达他自己。”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是对的,但还是太理想也太决断了。反躬自身是个人的良好品德,用在民族文化上却稍嫌不足。这种决断,也表现在他对“现当代文学的研究”及“古典文学的研究”的评论中——虽然只是信笔写来,但因涉及面太广,宁肯慎重些为好。好在“心事重重”(“再次读子建,是近期的事,是带着事情去读。”)的“曹子建”后面紧跟着的是充满“夏日气息”的阮籍。在“炎暑惟兹夏”一节,作者这样写道:“今日出梅,明朝入伏。我曾以为,夏日过于遥远,但里尔克说,夏日曾经很盛大。”仿佛一下子拉开夏日的帷幕,这样的开头能带给读者整个世界。作者提到曾看过两部有关夏天的电影:《不良少女莫妮卡》和《菊次郎的夏天》。“这部电影里有着北野武少见的明朗,但这明朗并不是童话,而是童年和夏日的永恒光芒,在四个落魄的现实成年人身上的短暂反光。”《菊次郎的夏天》也是我喜欢的电影,“不靠谱”的成年人与“天然呆”的小男孩的夏日旅行,如夏日里的阳光,明亮而又温暖地在我心中闪耀。这样看来,我对曹植的隔膜,也许验证了作者引用的熊十力读《诗经》的体悟:“凡了解人家,无形中还是依据自家所有的以为推故。”

这本薄薄的小书,交织着作者与古今中外的诗人、作家与学者在思想与文字间碰撞的火花。譬如谈到陶渊明自序“思亲友”的《停云》时,作者这样写道:“……朋友之间,恰又是最不需要朝夕相处的,因为彼此已经镌刻在对方生命的年轮里。所以要回头再把‘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这句轻轻读一次,这是设想在隔了漫长时空后的相见里,把自己生命的年轮打开,把被自己收藏的生命,交还给对方。”这种对友情的感悟,令人心动。譬如对谢眺“别后能相思,何嗟异封壤”中“能”字的悉心体会:“它让前面所有摇摆忧郁的诗意转换成一种真正的轻盈,让相思这种辛苦平常的事情变得焕然一新,变得无比令人期待”。他用诺斯罗普·弗莱对词语的表述——“所有的词语结构都既有倾向集中的也有倾向分散的方面,我们可以把倾向集中的方面称为它们的文学方面”——来解释“大江流日夜”这句诗所内含的宇宙意象及诗意。作者对近代学者刘师培论汉人文章的“转折无痕”——“而汉人之文,不论有韵无韵,皆能转折自然,不着痕迹”——也深有同感。为什么古诗里不会有刻意经营的曲折?他自问,并引用朋友的话回答:“在创作的时候坚持简单则可以把作品引领到一个非常珍贵的高度,繁复只能在过多的技术枝节上消解力量。”“我当时对此还有所保留,现在回想起来,诸如《十九首》这样的作品,之所以达到了一个珍贵的高度,也就在于其中的简单吧。”

 

与古典文化相见

 

作者以诗人的敏感,在阅读古典作品时感受到一种别样的文字力量——“我有时读古书,觉得言语文字曾经真是有强悍的力量,不像现在。”然后讲了战国时鲁仲连致书燕将拿下聊城的故事。“言语文字本身其实又是无为的,它只能唤起每个人内心深处的行事原则。所以,我每次读到燕将见书后哭泣三日拔刃自杀,就觉得实在伤感,仿佛自己就立在他不远处,毫无办法地看着他被言语文字的大风一点点从前呼后拥的战场吹回至孤独的自身,在那里,他是无比软弱的,同时又是不可摧毁的。”这种解读,也许只有在兼具感性及对文字的敏感的诗人那里才有。而他以自己的方式为古代的人与事所增加的向度,令那些消失的灵魂又出现在夜空中,熠熠闪光。

这是美好的事。

随着作者舒缓而充满诗性的文字读下去,不啻是与古典文化一次惊喜而忙不迭的碰头,而作者的心境也渐渐有了改变,在《卿云烂兮,纠漫漫兮》(收于“九歌”一章)中,他谈到:《周颂》里,时常能见到“缉熙”这个词,缉是积续,熙是自然光,人真正要学的,就是怎么积续那一点点自然的光。“日月光华,弘于一人,这是全然真实的象,就是在那个人身上看到了,而那个人也有力量承受这样的真实。”至此,作者建立了一个积续自然光、真实生活在天地间的人物形象。这与最初读“曹子建”时的心事重重相比,是完全不同的气象,见证了一个人的成长。

对中西文化的不同,作者也渐渐有了知天乐命的味道。“‘脉脉不得语’,这是填满夜空的永久沉默。帕斯卡说:‘无限空间之永恒沉默使我颤栗。’但在中国人的思想里,这样的沉默并不是作为对立面的、令人股栗的深渊,‘卧看牵牛织女星’,我们都安然卧在这样的沉默之中。”

什么是文化呢?文化是对天、地、人是有感应和相知的。这种感应和相知,我们今天反而很少。所以常常有商业文化越发达,一息文脉越淡薄的感觉。

作为一名年轻人(作者生于1976年),作者为什么那么坚定地在古典世界里徘徊呢?除了读书人本身对文化的亲近?读到最后,我有点明白了,这是为了给一段感情——友情——寻找安置之所。“杜甫几首写李白的诗,写得都极好,大概唯有思想起李白,想起当时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以及消失,能让他积聚所有的心神,焕发完全的热力。”也许只有“恒久安详”的古典世界,才能为他的这份感情提供一处不惧改变的安置之所。于是有了“春江潮水连海平”这最后一节的文字:“我现在可以很好地体会,和你在一起的感觉。这种景况也许永远不会来,但我的生命始终朝向那里,那甚至跟信念都没有关系了,因为那就是生活本身,生活本身的方向就朝着与你分享的时光。河流里的水,很多都到不了海洋,它们或许渗透进了沿岸的土壤里,但一江春水向东流是亿万年的事情,并没有停止过。”

除了生活,除了感情,文化,也是如此。或者是有了作者这样的读书人,才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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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

任明

97篇文章 2年前更新

有感而发。以文会友。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是城市文化、文化政策及电影研究。新作《光影叙事与时代风云——上海城市电影60年变迁》,邮箱renmingsh@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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