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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日在上海大剧院观看了台湾国光剧团演出的舞台剧《百年戏楼》,感触良多,仿佛随着舞台上的移步换形——或不换形,观看了一出百年京剧发展史的掠影。然而《百年戏楼》让我这个戏剧的门外汉感触最深的却是:如何唱好/演好一出戏。

最初意识到这一点是在唐文华扮演的白凤楼在舞台上最后一次唱起《搜孤救孤》的选段时,其沉郁与悲凉与刚刚在舞台上锣鼓喧天、煞是热闹了一阵子的海派京剧《白蛇传》的对比,非常强烈。仿佛千古的悲愤与忠心都凝聚在程婴一个人身上,我由此想到,除了真心相信救孤忠心的价值并设身处地地体会程婴的矛盾与痛苦之处,没有人能唱得这么好。而结合了声光电效果、五彩缤纷、虾兵蟹将不断出没的《白蛇传》,看起来像是上个世纪的“功夫片”,满足的是大众对新奇事物的追求。这也许并没有体现、也不符合海派京剧在历史上的真正价值;我对此并没有发言权。

白凤楼死前以生命演唱的《搜孤救孤》选段,让我感受到京剧唱腔的魅力:那一字一句的颤颤悠悠、百转千回,是人物情绪与情感的终极表达。我体会到“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的贴切:对我这样缺乏古典艺术修养的人来说,也许来自“肉声”的自然与亲近才是入门之径。

如何唱好一出戏?戏剧中又以华铮与茹月涵师徒俩的讲授进行了解答。茹月涵扮演的白娘子到金山寺去解救许仙,一见之下,茹月涵将唱腔唱得铿锵有力,一副愤怒声讨的腔调。华铮说徒弟唱得不对:白素贞见到两度背叛她的许仙,不是为了诀别,而是为了留住。她虽有忿恨,但更多的还是“忿恨底下的情痴”。因为许仙是一翩翩佳公子,而白素贞是什么?

一语点醒梦中人,茹月涵明白了必须将自己置于白蛇的立场才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白蛇与许仙的关系,并不是普通的男人与女人的关系,而是人与非人、人与蛇妖的关系;也因此,她对许仙委曲求全、百般维护——我们多年来以白娘子为样本、将白娘子作为贤妻良母的典范,可算是一种误导。也因此,通过电影、话剧等现代媒介,导演们试图对白娘子与许仙的关系作出新的阐释,而“小青”往往成为他们解构的通道。

也许是戏剧界人士看过太多人生故事,《百年戏楼》对所谓“戏剧人生”,有一个充满励志色彩的解释:台下的不圆满,要到台上求。剧中几代京剧演员,因不同的时代与遭遇,对这句话做出了自己的解答。民国初年的华云,不能认同师傅白凤楼的这句话,偷偷出走,到上海打下了一片天地。他想努力求得艺术与人生的共同圆满;文革后的茹月涵,为曾经出卖师父华铮(华云之子)而羞愧难当,将这句话作为此后人生的动力;华铮的儿子华长峰,起初受时代影响,并没有学戏的打算,而戏剧却在某种情况下,成为他追求人生圆满的唯一通道。因此他对小青的“你就这么原谅了她”的疑问,给出了一个让人捉摸不定的回答:“是她原谅了我,不是我原谅她,我是许仙啊,是白蛇原谅了许仙。”

此刻,戏里戏外已难区分。而华长峰对“许仙”过错的承担与体贴,未尝不是一种大彻大悟的解脱。戏剧丰富了我们对人生与人性的理解,演员体会到这一点的话,对舞台与人生都算是一种圆满吧?

而这并不是要取代对公平与正义的更高的追求。

《百年戏楼》在茹月涵(魏海敏饰)“猛回头,避雨处风景依然”的歌声中结束,并没有像故事原型《伶人往事》里的故事所描述的那样,负心人将故人之子推到台前,让他接受观众的掌声,而自己则退到后面。我想戏剧的结尾更体现了人生的真实与复杂。道歉不是件简单的事。现实中,每个人都会因为心中的歉意而做出不同的道歉之举;对方接受或拒绝,因人、因事而异;而戏剧作品却不能随意选择一种作为结尾,因为——“人生的不圆满,要到舞台上求”;留一点苍凉与思索,也许就是舞台上的圆满。

据说《百年戏楼》等作品体现的是台湾梨园界对“京剧新美学”的探索,我不是戏剧界人士,不能对这种探索进行美学或创新意义上的评判,但作为一名观众,我喜欢这种“由老戏唱段编织成的新戏”(国光剧团艺术总监兼编剧王安祁语),它让“古典”在新的故事中散发出光芒,启发我们对二者重新进行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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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明

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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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感而发。以文会友。供职于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方向是城市文化、文化政策及电影研究。新作《光影叙事与时代风云——上海城市电影60年变迁》,邮箱renmingsh@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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